本文轉載自 破報 600期

文/陳韋臻


南哥蔡振南老是走在舊鐵道旁,旁邊是他的狗「老伴」。這個城市生猛而灰暗,有人死去有人憤怒,狹處擠塞出的卻是個人與大歷史記憶中的錯誤,南哥執拗地承下,生活於是與贖罪同行。他總說自己十幾年沒掉一滴淚了,聽者總笑回一句:「沒血沒目屎!」導演鄭文堂則說:「不哭不代表沒有感情。」這些情感只是夾在市井小民日復一日工作行走休息的呼吸間。你得很認真聆聽,否則歷史的眼淚擲地無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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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年前鄭文堂《夏天的尾巴》裡,綠色田園與音樂吉他,與岩井俊二《青春電幻物語》中草原、音樂與青春暴力美學不同,鄭文堂談青春、愛戀、困頓,非但不暴力,還籠罩著一股濃濃的人文情懷與對人性的信念。似乎延續著這種信念,兩年後鄭文堂在《眼淚》中,即使處理警察權力機構位於歷史中的錯謬,還是選擇呈現相信。歷經許多工運與政治運動的他,當然不是純情地搞人性本善或終善,受到壓力而刑求出假犯人的刑警與受害子女絕非握手大和解,但鄭文堂嘗試處理原諒,努力探著「寬恕」的底限,而最後,受害一方的女兒說,爸不是很壞的壞人,老郭(蔡振南)也不是很壞的警察…

從青春之夏來到歷史創傷嚴肅的關口

破報(以下簡稱破):在上一部《夏天的尾巴》中描繪青春,到這部《眼淚》談論正義與補償的議題,差異著實很大,可否請導演先談談為何會想創作這部劇本,為何會名為《眼淚》?

鄭文堂(以下簡稱鄭):我拍電影不會先去想政治議題,年輕時拍綠色小組的紀錄片確實會有這個信念,就只有打倒惡魔黨這個想法,但回到電影工作後就不太會如此,故事來源都是某個時候的心情或遇上的事,可能是某些事刺激到我,像新聞或朋友的事情,《眼淚》也是。我有個朋友的小孩,二十歲沒什麼社會歷練,去找工作後把身分證給資方登記、申請銀行帳號,最後給了提款密碼,變成詐欺犯…他們經濟狀況不好,找我幫忙,因為這件事我又重新面對一些司法的問題。我發現一般的家庭,如果無法請律師,真的差很多,警察的辦案還是存在威嚇,這些對那些人來說很不堪…我就想,劇本寫作時已經是2008年,還是跟我以前曾經經歷的社運時代一樣,只是嚴重程度不同。加上我始終忘不了八零年代李師科的案子,那時就一直想拍,所以才有《眼淚》這部從警察著手的電影。

至於片名,其實還是文藝青年的狀態。我受到卡謬《異鄉人》的影響很大,故事男主角哭不出來,母親死了也沒哭,法官判刑也因此被判死刑。當然《眼淚》的內容與這本書無關,但像南哥就是個哭不出來的人。我有時候也哭不出來,上一次哭泣已經是1999年了,但不哭並不代表你對事情無感,這個社會有這麼多事,我也碰到很多讓人想落淚的事情,但並不哭,而不哭也不代表沒有感情。

破:很多人都在提這部片中的政治意含與轉型正義的指涉,你自己怎麼看?

鄭:其實沒有那麼嚴肅,轉型正義只是平常就會注意的想法,也覺得是台灣必須解決的關鍵問題…但這部片並沒有這麼深的問題,我只是從警察暴力的角度,談警察的恐嚇與不正義的刑求,這些刑求的過程是我問過許多老刑警才知道的,但現在也一樣在威嚇。我一直想從升斗小民的角度去看這個問題,「轉型正義」這四個字是外來語、知識分子的語彙,我沒有想那麼複雜,只是覺得總有人做錯事,有人有懺悔的想法,多數人沒有,而我只是在拍有懺悔心的刑警,默默在做補償。我不是要把「轉型正義」掛在口中的人,甚至不喜歡,就像沒事把「弱勢」掛在口中,我從《夢幻部落》開始被宣傳成替弱勢族群抱不平的創作者,但其實這並不是種教條。我有真的想說要拍三個題目,但也不是原本就想轉型正義三部曲,劇本也都寫好了:眼淚、無聲、偷聽者,但這其實是自我感覺良好的自High。

我只是想拍「有用」的電影,即便是為了賺錢養公司接案子,我也會想有沒有用,賺錢沒有那麼重要,最多不要開公司…我想拍有用、有影響力的,不管看的人有幾個,會放在心上,可能遇到什麼事情會想到。會拍這些人可能跟我的出身有關,我就是這樣過來的人,小時後家裡很窮,好不容易念大學、實踐拍片,慢慢改善家庭,但出身還是這樣的人,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人的故事。

以寫實手法捉捕在地真實性

破:《眼淚》中,像是在旅館中的羅漢腳的聚集場景,這些人物是台灣電影中極少處理的題材,甚至南哥說:「羅漢腳、工人,和我都一樣,是前途渺渺茫茫的人。」突然間,權力者或階級這些位置都顯得弔詭起來。

鄭:是的。我是宜蘭羅東人,家裡很窮,爸爸在台北有另一個家庭,媽媽自己要帶五個小孩,小時候身邊都是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,家裡很小還要分租給羅漢腳、做賭場或風塵女郎,旁邊都是賣毒品的,我媽小時候晚上還會檢查我們的手臂、翻垃圾桶,怕我們打針。我要幫賭客買檳榔、飲料,或幫小姐買新東陽罐頭。《眼淚》片中,工人在旅社賭博,完全是我小時候的生活面貌,這種阿伯我看太多了,工作完就喝酒,喝酒完就聚在小房間打四色牌,這些都是很熟悉的場景…..

破:不只是《眼淚》,包括《夏天的尾巴》或《深海》中,經常出現人物與地方景色的銜接,觀眾也絕對無法忽視片中強烈的在地特性,像現在各個城市都在搶人拍片,但《眼淚》一片倘若移到台北,也就不再是《眼淚》了。人與在地的關係在你看來是否有相當的影響?

鄭:這是一定的。我對高雄有特殊情感是1986年以後,我在高雄待了很長一段時間,所以對高雄有了解。台灣城市在搶人拍片,基本上是浮華的政治思考,拼業績的。以前我在雲林拍《濁水溪的契約》,地方氣味都有抓到,但如果要再拍一次,我會覺得連劇本都要在雲林寫,東西才會入骨,像眼淚就很多時候是待在高雄寫的。

我最近碰到異鄉人這個議題。我本身是宜蘭人,在台北住了30年,事業與公司都在這裡,但在台北我還是個異鄉人;最糟糕的是,我回宜蘭也是個異鄉人…拍片時也一樣,可能對地方做很多功課,但我還是個異鄉人…我覺得,如果不解決,深度真的不夠,必須要進去,不然就拍一般都市藝術片,疏離的、現代感的、時尚的、抽離的、光影對比的,大家都不用負責任。

破:片中老郭蔡振南是個很重要的角色,從台語到所謂的「警察氣」詮釋起來相當深入,台語也相當輪轉道地。在拍片過程中,他扮演著什麼樣的位置呢?

鄭:南哥以前是混的,跑歌廳、跟歌廳小女生在一起,也砍過人,後來林懷民這批文藝界的人把他挖掘出來…我寫劇本跟很多老刑警聊過,包括怎麼刑求都是問出來的,但南哥自己還被關過,也有一堆刑警朋友,比我還要了解警察,歷練江湖三十幾年,黑話都是他講的,台詞也會建議…反正就是「阿哥」啦,台語就要聽他的!他今天演阿哥,在現場就是阿哥,不會等喊開麥拉之後才變,對黃建偉就是用兇的,我叫他不要摔他就一定要摔,他會說:導演是你在導,戲是我在演!被打被摔都自己硬來,又不弄保護,說不像;眼睛充血也是硬挖,挖到充血…他有個名言:「你麥後悔噢!我可以安怎摔安怎打,你麥後悔噢!」

台北人要看片?等50個鄉鎮輪完吧!

破:這次電影的上映,首先是跳脫一般在台北首映的慣性,其次是先到五十個鄉鎮巡演,最後才到台北戲院上,為何會這樣操作?是電影發行的想法,或者與之前蔡明亮導演在校園巡迴推廣電影策略思考類似嗎?

鄭:其實沒有那麼單純,也很單純,就是「ㄎㄨㄧˋ」(氣),也是「生氣」的氣。我前幾天還在facebook上寫:什麼叫做「全國版」?台北市發生的就是全國版,其他地方除非發生為人聳聽的兇殺案,才會上全國版,這是事實也是現實,資源與主流媒體都在這裡,地方文化事件就無法成為全國版!院線也是,我們電影拍完另外花錢做拷貝,帶著哀求的姿態拱手要求戲院老闆,還得付錢,如果排到威秀上映就很開心有面子?狗屎!講兩個禮拜也沒用,五天票房不好就偷偷拉下來也不跟你說!我就是賭氣,不想這樣幹!其實本來台灣319個鄉鎮市都要放,即使五十個人我也放給大家看,好歹我也很認真拍片,為何不能先給鹿港的阿公阿嬤看?我就是不要先在台北放,管你票房好不好,就是要在高雄台南雲林嘉義宜蘭最好有台東。巡演時,我也一直告訴觀眾,你們比台北人先看到,就是賭氣。我沒有運氣像《海角七號》這麼旺,宣傳經費也是《艋舺》的零頭,如果累積到五十萬人看,也是一種票房很好。

像這兩天,在鹿港的公會堂或台南市議會的廣場,都是戶外野台,有點像《新天堂樂園》。台南原本預計200人,後來應該來了250人,都是看網路來的,很多年輕人;像鹿港有辦簽名會,這對鄉下人來說應該挺新鮮的,不認識我的阿嬤也找我簽名…之後台北上映完,我還是會繼續舉辦巡演,我希望能創造五十萬人甚至一百萬人看過,或者是演最久的電影,為什麼一定要戲院的票房才叫票房?我這樣也很爽!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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